办公室里暖烘烘的。雨轩知道是空调开了暖气的缘故。她还记得第一次听说空调能吹出暖气，自己是多么的难以置信。总觉得吴晓强在骗她。原来天底下还有能吹出暖气的空调，想必中央公馆一号别墅的暖气也是从这样的空调吹出来的吧，只不过隐秘起来而已。她不愧是一只井底之蛙。
雨轩很快苏醒过来。吴晓强双手合拢，胳膊肘搁在两边的膝盖上，嘟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从沙发上坐起来。
“要去哪？”吴副总问。
“这是工作时间。”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等着他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雨轩回转过身。此刻她需要拥抱，需要有一个人紧紧地抱住她，就跟晧熙一样。可他是吴副总！她宁愿面前站的是别人--只要不是吴晓强，她便可不顾一切地逃进他的胸怀。她需要一个男人的依靠。
“想好告诉我了吗？”吴晓强说。
“羽绒服……”雨轩想起了羽绒服。
吴晓强呼了一口气，说：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吴雨轩。我不是吴晧熙，别逼我骂娘。虽然我跟你非亲非故，但今天你必须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然你休想走出这里半步。”
雨轩不说话，他想了一会儿，说：
“是不是吴晧熙--”
“不是的，是我哥。”雨轩着急说，“是我哥，他出了意外。”她低下头，喃喃说，“在抢救。你不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男生，一个高材生。可是他同时是个疯子，是个疯--”
“够了！”吴晓强打断她的话，他感觉到她在哭，“然后呢？”
雨轩说不话来。一想起老板娘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她明白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没了。她已经旷工至少一个小时了吧。
“别哭了，雨轩。”吴晓强说，“我给你一个礼拜的假期，下个星期一你再回到这里。我会等你的。”
“我……可是老板娘？”
“别在我面前提‘老板娘’三个字，”他气汹汹地说，“我是副总，我想我有权力给一个生病的员工几天假期吧。走吧，我载你去车站。”
“你载我去？”雨轩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老板娘就站在她的身后。
“不然谁载你去？”晓强带着不屑的口吻看着窗外的小雨，“这种鬼天气，难道你要去搭公交车？”
雨轩想说“老板娘”。吴晓强不等她开口便走出门口，忽地又转身走回到她身边，说：
“你最好跟我走，别逼我拉你的手。”
雨轩先回团圆村拿了几件衣服。吴晓强趁着雨轩不在车上，打电话给老板娘跟她说了雨轩的情况，添油加醋一番。最后他说不得不去学校参加一个圣诞派对，现在他就在去学校的路上。他没有撒谎，他对自己说，没有撒谎。待会送完雨轩，他就去学校。他想，他们不至于不欢迎一个三番五次拒绝他们盛情邀请的学长突然间出现在他们举办的派对上？
雨轩上车后，他跟她说车票已经订好，待会可以不用排队买票。
“订好了？”雨轩吃惊地看着他，“你跑到哪里买的票？”
“雨轩同学，你不知道可以电话购票吗？”他笑着说，“把安全带扣好。”
雨轩拉起安全带，东拉西扯，就是不得要领。吴晓强向右俯下身，额头刚好碰到她的鼻子，雨轩吓得立马向后缩回去。她听得见他的手臂摩擦她的衣服和座椅的声音，心头像在打桩一样蹦蹦的响。
吴晓强返回到驾驶座上，车开动了。他说：
“你没坐过车吗？小汽车？”
“有。”
“你从来没使用过安全带？”
“没有。”
“这可不好，雨轩。”他瞅了她一眼，笑着说，“后座位就算了，然而坐在副驾驶最好用上安全带。”
雨轩想跟他说她从来没有坐过副驾驶，但他似乎不想听--是那种不想听别人说话的无所谓的神情。突然他唱起了一首英文歌，一首接着一首唱下去，全是带着忧伤色彩的歌曲。雨轩能瞥见到这种带着淡雅的哀伤映照在车玻璃上的倒影，像一条蓝色的小路，一小片紫色的薰衣草，一簇簇无花的野蔷薇。
她刚想问问这些歌曲的名字，他边说“到了”。吴晓强提着行李--一只三色袋，到柜台取票，然后领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四号站台。大巴已停在那里，门敞开着，里面依稀坐着几个人。
“上去吧，车快开了。”他说，“记得到了给我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也行。”
“谢谢你。”雨轩说，“车票的钱我会还你。”
“但愿吧，”他笑着说，“但愿到时你还记得车票的事。好了，上去吧。小心点。”
雨轩坐直腰板，透过玻璃窗向他挥挥手。直到他连同他的影子消失在眼前，她才舒心地整个人躺了下去。这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她想跟他说，跟他在一起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负担。他给予她的压力虽然比不上她哥哥的那么厉害，但似乎比她哥哥带给她的烦忧多得多。
她拿出手机拨打晧熙的电话，“嘟”的一声响时她马上按住关闭键。晧熙肯定正在上课。她对自己说，为什么非得告诉晧熙呢？就不能好好让他过一个圣诞节吗？因为贾小姐的事，他已经够烦的了。况且晧熙对她哥哥的事也无能为力。就这样决定吧：暂时不要告诉他，等以后再说吧。
这时晧熙打来电话，雨轩战兢兢按下接听键：“宝贝！雨轩，雨轩--”
“嗯，我在听呢。”
“在上班吗？”他悄声说。雨轩关掉了手机通话。
很快晧熙发来一条短信：宝贝，感谢你的来电，不然我真得继续睡下去。他们居然没有叫我起床。我发完这条就去刷牙。圣诞快乐，亲爱的，爱你！
雨轩不觉嘴角露出一缕笑容。她回复了一条短信：爱你，亲爱的。圣诞快乐。我要忙了。好好学习。不准再回复。
我要忙了？她想自己没有撒谎，她确实要忙活起来了。忽然雨轩感到很烦很烦。一件小事重又浮现在脑际里：要先汇钱给大伯婶还是先回家去？她知道东阳汽车站旁边有一家银行。
回家？她冷笑一声，犹如一声刺耳的鞭炮响彻云霄。她吓得转头朝四周瞧了瞧，车里寥寥数人，跟刚才汽车站里的熙攘人群完全不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笑声。
家？她不觉又笑了一声。已经没有家了，谈何回家？真是莫大的讽刺！她的目的地是一所小小的屋子，一所有着漫长历史时期的低矮建筑物。里面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一个人，一个叫做吴雨生的人，这个人是她的哥哥，而且还是个疯子。
在哥哥的幻影下，不知不觉中她又想到死。从小到大她很怕死。每次村里死人时，她总是怕得不敢睡觉。她怕深夜里猫儿从遗体上越过，然后死尸变成一具僵尸蹦跳起来，然后开始咬人，被咬死的村民复活后又接着咬别的村民，然后南朝乡成了一片红色的汪洋，榕江被染成了深红色。最后他们每个人毫无例外地遭受到灭顶之灾。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远远没有。她不能死。她抱紧妈妈，喊着“我不想死”。每当燕子西施弄不醒做着噩梦的女儿时，她便索性给女儿几巴掌。等到打得差不多了，她才停下手来。第二天雨轩总能感到腰酸背疼，肩膀发硬，嘴脸发肿。
如果能换来母亲的生命，哪怕天天被揍得鼻青脸肿，雨轩想她一定愿意。可是死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妈妈倒好，一死百了。从此燕子西施再也没有任何牵挂。而活着的吴雨轩却不得不耸肩曲背收拾干净母亲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她必须任劳任怨，因为吴雨生是你的哥哥，亲哥哥。
如果不是吴晧熙这个男人的存在，雨轩以为自己早就挺不住了。如果没有他，她早就陷入了死亡的魔窟。是他挽救了她，是他们的爱情把吴雨轩从死亡的泥坑里拉出来，而这泥坑是一个万劫不复的魔窟。
至少为了晧熙，她必须坚强地活下来。所谓的坚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劫难，她都必须咬紧牙关生存下去。总之她不能死！哪怕痛苦地活着，哪怕每时每刻都得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哪怕她遍体鳞伤成了一个四肢不全的残疾人，她吴雨轩都必须争分夺秒活下去，坚强地活着！
生存便是天道，天道自在人心。人心无外乎爱和邪恶。哪怕有一天她变得邪恶，不再有爱，她照样得生存下去。她对自己说，只要活着--不管哪种活法，活着就有指望，活着意味着改变。
一路上还算顺畅，下车后雨轩顾不上咕噜作响的肚子，立即跑到车站旁边的ATM机转了五千元到大伯婶的银行账号。４４４９．７４元，伯婶讲得清清楚楚，雨轩同时听得明明白白。她看了下手机，１４点０７分。她想到该吃点什么，问题是不吃一顿午餐应该不算什么。
她坐上前往炮台镇的公交车，在镇卫生院门口下了车。费了一番周折后，她和医生护士才确定她的哥哥吴雨生已在下午两点多时强行出院了。
“我们想拦都拦不住。”护士阿姨生气地说，“家属太不像话，简直是一群土匪。”
“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记住了，每天至少得涂三次药水。”
雨轩提着三色袋走出医院的大门，几辆三轮摩托车冲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在一片叽喳声中她看都不看一眼就坐上其中一辆，说：
“南朝六村。”
“十五元。十元，十元，不能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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