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圣诞节徐徐来临，天空开始飘起蒙蒙细雨，夹杂着冰凉的冷气和凛冽的北风。广州比东阳冷多了，雨轩所带的衣物远远抵御不住阵阵寒流的侵袭。每当深夜躲在出租屋瑟瑟发抖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雨生，每当她把一瓢又一瓢的凉水泼在光秃秃的肩膀时，她也只会想起雨生。这些个时候，晧熙只能暂且退居二线。
她准时在每一个星期四的傍晚使用仓库办公室的电话打给她的大伯，询问哥哥的情况。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那样的单调贫乏：好，很好，不错。仓管员阿伯说，每次通话总是超不过一分钟。幸亏他们夫妻为她把风，雨轩才能免费打个电话。然而她是有手机的，为此常为自己越来越膨胀的贪恋和吝啬感到不安和可耻。
大伯和伯婶的回答不是很好吗？“好，很好，不错”，偶尔再多一句“不用瞎担心”。雨轩自我安慰说，这不证明她哥哥生活得很好吗？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一次她忽然恍然大悟，很快一种前所未有的罪恶感足足骚扰她整整两个月，搅得她片刻不得安宁，直到晧熙急匆匆跑过来陪她看场电影，把她带到一家小旅馆，第二天早上她才恢复了往常的自信和笑靥。
那天早上在教室里，晧熙正在听课，忽然手机铃响。一看是雨轩打来的，他不由得万分紧张起来。刚起身要跑出教室，便憋不住拨了一下接听键，高声喊了一句“宝贝怎么了”，心急火燎地直冲到门口，奋然破门而出。讲台上的老师目瞪口呆盯得空荡荡的门口，等晃过神来才问问底下叽叽喳喳的一群学生：“这个男生是谁？”
雨轩说她好想他，想跟他看场电影，想跟他去小旅馆开房。她说得这么直白，毫无掩饰的痕迹。她需要他，晧熙数着小指头，嗯，他们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了。是该好好聚一下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一个月里，他似乎过得很扎实：除了认真学习，就是认真唱歌，刻苦练习吉他。他和另外两位同学创立了一个乐团，奕瑀是其中之一。
瞅着雨珠溅满在玻璃窗上渐渐凝成冰霜，晧熙不禁懊恼起来。雨轩无时不刻在想念她，乃至到了发狂的地步，而他每天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花在谱曲的事情上，这样的不务正业她会怎么说、怎么想？即使不用时时想着她，至少也要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他决定从明天开始改变一下学习和谱曲唱歌的时间比例。
晧熙在团圆村步行街的路口下了车，出租车司机高声喊了一声“老弟”，他急匆匆返回车内还给司机九十元的车费，并说了句“不好意思”。九十元，晧熙想，要是雨轩知道他为了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她的身边，竟花了九十元的代价，她会不会生气？撅起嘴轻轻拧他一下？
他笑眯眯地越过公交站台，跟一个撑着雨伞的女生擦肩而过时他止住了脚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温馨和美感涌上心头。他回眸一瞥，雨轩正撑着一把粉色的雨伞急切地望着前方徐徐而来的公交车，宛若一个望眼欲穿的思妇。
泪花来不及一涌而出，他疾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声“雨轩”，她先是抖了一下，回转过身瞅了他一眼。雨轩娇羞的脸庞绽放出缕缕笑容，忽然猛地扎进了他的胸怀里，把雨伞扔在一边。晧熙抱紧她，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直到一个阿婆撑着一把雨伞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方才晃过神来。
雨，原来一直在下雨。晧熙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原来他全身满是雨水，从离开教学楼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淋雨。现在回想起来，怪不得司机老皱着眉头。
“谢谢你，阿婆。”
雨轩接过阿婆手中的雨伞，这时一位老伯走过来，把雨伞举在阿婆的头顶上，两人手挽着手走开了。两位老人一直微笑着。
他们去看天河城看电影，然后走进冼村一家小旅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冼村。总之就是走啊走啊，从天河城出来，两人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一个写着“冼村步行街”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城中村，一个跟团圆村一模一样的城中村。
夜深人静时，一对年轻情侣躺在一家廉价小旅馆的单人床位上，各自盘算着心中的杂念，久久不肯睡去。有那么好几次贾清媛的影子在晧熙眼前飘来飘去。他感觉有一个叫做贾清媛的恶毒女人在他们身后死死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该死的女人？莫名其妙，他对自己说还是尽早跟雨轩坦白为好。其实贾清媛的出现不算什么，至少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他亲着她的嘴唇，像一个请求妻子原谅的丈夫那样笑嘻嘻地说：
“亲爱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雨轩睁开眼睛，似乎丧失了任何活力和气息。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晧熙思忖片刻，舒了口气，说：
“你先说。”
雨轩一骨碌坐了起来。在橘黄色的暗光下，他发现她成熟了，愈发的成熟。她拉起被单裹住上身，瞪了他一眼，两人笑了起来。可不到三秒，雨轩马上收敛起笑容。她说：
“我感觉我越来越坏，心肠越来越恶毒。吴晓菲说得对，我迟早会自甘堕落下去。如果有这么一天，请你原谅。晧熙，你知道无论我有多坏，我始终是爱你的。”
晧熙不安地说：
“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我等不及了。”
“我想我哥死。”她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他一天不死，我一天过不上舒心日子。因为我无能，我只能盼望他死。死亡对他和对我都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救。”
晧熙摇下头，一面抓起边上的内衣穿起来，一面说：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原意，绝对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大伯说他老是咬手指，伤口发炎，打了针。”她淡淡地说，“有次伯婶在做饭，他突然拿起菜刀切自己的手指，还好没什么大碍。他一直被绑着，那一天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偷偷把绳子解开了，然后拿起菜刀……伯婶说她差点被剁成肉酱。她说她不想管了，哪怕局长大人把她毙了。”
晧熙静静听着，忽然好想好想抽烟。如果她允许的话，他现在就跑到楼下买包烟。两人坐在白色的床单上吞云吐雾，感觉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美妙。
“我加到八百块。”雨轩说，“她说好。她说毕竟亲人一场。从那时起我开始做噩梦，梦见他拿着把菜刀切自己的手指，然后把它们吞进肚子里。后来我突然想到死，死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打电话回去，我老是那么企盼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关于他的--意外的--消息。”她沉默片刻，从眼角处掉下几滴眼泪，说，“比如溺水死了，比如被大货车撞死了，比如……”
“直到前几天，我才恍然大悟。”她睁大眼球，晧熙第一次发觉她很丑，丑到令人恐惧。她说，“意外的消息？我想听到的意外消息就是他的死讯，我亲哥哥的死讯。他死了，对所有人包括对你都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救，不是吗？”
“不是的，雨轩。”晧熙明白她的心思，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他说，“不是这样的。因为现在你没有能力照顾好你的哥哥，可你又忍不住见到你哥哥过得不好。你无法接受他现在所处的困境，于是潜意识中你才会期望他死。真正的事实是，你爱他，你非常非常地爱你的哥哥，你衷心希望他过得好。你一直期盼着他会好起来，一直梦想着他住进疗养院的那一天，不是吗？专业的治疗，贴心的照看，清香的空气，这些都是你的梦想，你工作的目标，不是吗？”
雨轩呜呜哭出声来，晧熙伸开手臂把她抱在胸怀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梦想不算遥不可及，就看我们够不够努力。我们应该坚信这样的信念：只要不懈奋斗，终有一天梦想必定会成功。”
那天晚上，雨轩先告诉晧熙老板娘的儿子扬言要追求她。虽然到现在他每天只是跟她多说了一两句问候的话，但她仍然感到很不自在。她想着离开那里。晧熙先是一笑，说：
“确实待不下去，那就离开那里吧。我们重新找份工作。不如--我们住在一起，学校附近有不少农民房可以租，租金也不贵。”
雨轩摇摇头，说等到哪天待不下去了再做打算吧。她笑着说：
“你不怕你的女朋友被别人叼走吗？”
“如果他是色鬼房东，我倒是很怕。”晧熙把她搂得更紧，“但听你的口气，我不用浪费时间瞎担心。我从你的眼神便可以看出，这个老板娘的儿子至少是一个安分守法的好公民，可能还是个正人君子。我不用怕。我在想，我们三人可能还会成为朋友。”
“你这么自信？”
“那是当然，我--”
他准备跟她谈谈贾清媛的事情，恰好这时雨轩猛地把他摁倒在床上，贪婪地亲吻着他的胸膛。他四脚朝天躺在床上，任由她摆布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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