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书记，这就是吴伯桀的儿子吴晧熙，”甄记者说，“这是南朝乡遭遇强拆的村民。”
“你们好，很荣幸见到你们。”
龚书记向他们伸出一只手掌，好像他们正在进行一笔交易似的。晧熙战兢兢伸出手掌轻轻跟她握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大约五十岁光景，鼻梁上带着一副没有镜框的长方形眼镜，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正装，可以看得出布料非常的粗糙。她一脸素容，皮肤跟身上的衣服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丝丝皱纹依稀可见，可见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女人。但同时一眼也能看出她是一个非常有气质的女性，像是一个学富五车的了不起的读书人。她犹如一位教授，一位学者，更是一位令人心生敬畏的战斗者。总之跟他们两人之前见过的所有女性大不相同。
“龚书记，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甄记者急不可耐地说，又转头瞟了晧熙一眼。
龚书记转身看着堤坝下面的几位同志。晧熙打心底里能感受到她在做着痛苦的抉择，虽然她的神态和表情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甄记者看着她正在犹豫之中，不免皱起了眉头，便自作主张地说：
“晧熙同学，我想龚书记应该跟你聊聊……”
“跟我？”
他点点头，笑着看着雨轩说：
“雨轩同学，我们回避一下。龚书记，你真得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雨轩不得已只能跟着甄记者走下了防洪堤，回头时她不安地瞧着晧熙那张天真璀璨的笑脸。他向她招手，给了她一个飞吻。
“你很爱她，对吗？”龚书记出其不意地说道。
“是的，书记。”他说，“您是不是觉得高中生谈恋爱不算好。”
“如果是我的儿子，”她说，“我会先劝他应当一心放在学习上，其他的我不会干涉。”她笑了一下，“我没有干涉的权利。”
“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晧熙问。
“甄记者是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位了不起的新闻工作者。”她看了他一眼，又俯视一眼堤坝下的雨轩，“他向我们提供一条线索，一个线人，就是你。”
“我？”
龚书记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的调查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前所未有的困难。我们得知你父亲手中有三本账册，一本详尽记载着他这十几年来贿赂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另外两本是吴氏集团的秘密财务账本，里面涉及大规模的偷税漏税，甚至是洗钱。”
“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晧熙惊讶得目瞪口呆。
“非常抱歉，我不能告诉你。”龚书记回答说。
“然后呢？”晧熙喘着气，不服气地说，“你们准备说服我做你们的污点证人，检举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不是这样？为什么非得我--我参与呢？”
“让你成为我们的证人，让你你检举自己的父亲，无论成功与否，我一生都会心存愧疚。”龚书记说，“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担的责任，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太过于惨痛。所以我一直在犹豫，我不怕你泄露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但我怕，我怕你一旦检举自己的亲生父亲便会使自己带着悔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继而痛恨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绝不会让你参与进来。”
晧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而他此刻却拥有雨轩给予的前所未有的力量。但雨轩的妈妈却因他父亲惨无人道的强拆而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现在不再害怕水泥叔叔的骷髅和血肉，可他的良心会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消亡吗？
他想了一阵子，带着苦笑说：
“我知道这三本账册藏在哪里……”
他自以为龚书记一定会眼光发亮，对他泄露的重大消息欣喜若狂，哪知她的表情和神态一点没有都变化，连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刚涌上来的自豪感又消退下去了。
“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他颤抖着说。
“难为你了。”龚书记说，“如果你能成功拿到账册，把他们绳之于法，等于制止了犯罪者正在进行的罪行，同时拯救了无数正在受害的无辜村民。当然，如果你不愿这样做，我们也不会强迫你。”
“如果我不愿做，难道你们真的不怕我泄露给我爸爸吗？”晧熙惊讶地问。
龚书记微微一笑，说道：
“我相信你。如果你泄露出去，我自然会受到组织上的处罚。但是，我绝对相信你。”
晧熙笑着伸出右手，跟龚书记充满母性温存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那一刻，她似乎就是他的母亲，而他正准备跟母亲合伙干掉自己的父亲……
一路上，晧熙闭口不说他和龚书记的谈话，雨轩一句也没有问起。她心里明白她的男人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愿让她参与进来，虽然她是当事人之一。总之，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是为了她好，随时随地在替她着想。
跟龚书记告别后，晧熙感到心情愈发的愉悦和舒坦，虽然他还没有决定做什么。此刻他不想父亲，不想钢铁厂和强拆，只想雨轩，心里想着雨轩就是最大的幸福。即使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黄土砂石，他同样感觉到乡村无比的美丽。对，泥土的香味竟是甜的。
当他们跨过田埂边的一条水沟时，两人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同时两张红彤彤的脸蛋轻轻碰在一起。
“下面疼吗？”晧熙说，“要说真话。”
雨轩知道瞒不过了，羞怯地说：“一点吧……”
“真的‘一点’？”
“嗯，你呢？”
“一点吧……”
“真的只有‘一点’？”
“嗯，真的只有一点。”他抚摸她温热的红脸庞，轻吻了一下她的鼻梁，说，“我要离开你几天，宝贝。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老奶奶。”
“我会的，不用担心我。”雨轩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又食言了。”晧熙说，“前几天还说再也不离开你，现在就--”
“不，你没有食言，”她说，“不过是离开几天而已。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谢谢你，我爱你。”
“我爱你，晧熙。”
他告别了雨轩和老奶奶，马上飞奔到志诚家里。他想听听最后一个人的意见--老大哥吴志诚的意见，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点安慰，更想听到他说个“不”字。
“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志诚说，“当然我没有任何权利命令你做什么。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不是马上，我一定早就举报了自己的父亲。如果我再晚几天，我的父亲就会被放出来，然后他会负气叫上几个暴徒强拆水泥叔的房子，最后水泥叔被炸成碎片，水泥老叔吐血身亡。如果你早一步做出决定，早一天让你父亲接受法律和正义的制裁，那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幕：水泥叔被炸成碎片，水泥老叔吐血身亡。你听好了：是你的优柔寡断或者是你的所谓人性和良心，断送了水泥叔父子俩的性命，同时也即将断送你亲生父亲的生命。虽然那天我不在现场，但那种惨烈我想你毕生都是不会忘记的。你最好想好，你父亲恶行累累，杀人偿命这句话你应该懂。恕我直言，这个时候枪毙你父亲一万次也不足以平民愤。你自己好好惦念下吧。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至于奕瑀说的‘人性’‘良知’，我只当他在放屁。”
后来等到晧熙走到门口时，他又补上一句：
“粉身碎骨，吐血而亡，多么惨烈啊！只是便宜了吴董事长，再惨也就是一颗子弹，几秒钟的功夫。要我说，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晧熙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志诚面前竟落到这样个狼狈下场，不过他确实代表了南朝乡绝大部分村民的想法。是啊，老大差点就要说你吴晧熙还有什么脸面待在南朝乡啊？死皮赖脸这个词懂吗？快给我滚吧，南朝人不欢迎你！
“杀人偿命”……
晧熙倒吸了一口气，心脏抑制不住地蹦跳起来。难道他的父亲真得死吗？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局。如果结局是这样--他的亲生父亲必须死，那他岂不是成了杀父凶手？而他的母亲将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她--她会自杀的！
如果结局是这样，他想：亲生父母双双倒在儿子的面前，他还有什么勇气活在这个世上？雨轩会怎么想？她还会跟他在一起吗？他们还能够痛痛快快在一起吗？他们会幸福吗？
他曾想到跟那个龚书记做一个交易：如果她承诺他的父亲可以不死，他就帮她弄到那些该死的账本。可是可能吗？他想这种想法简直是痴心妄想！龚书记又不是法官，即便她是法官，她那锋利的眼神早已断了他的任何幻想。
一路上思来想去，他愈发地惶恐不安。他不能让他的父母死去，又必须马上制止他们的罪行。最终他想：必须尽一切可能说服父亲自首。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立功赎罪，减轻刑罚！
对，就是这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他的父亲--吴董事长，只要还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良知，做为儿子的他就有信心说服他、打动他。他可以跪下，长跪不起，抱住父亲的大腿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再不行，他就跑到厨房拿起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他父亲不肯改邪归正，他便给自己的脖子或者心脏一刀、两刀，不行再多捅几刀。
我死了，你的儿子死了，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儿子的生命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钢铁厂吗？
他想，他会唱着胜利之歌回到雨轩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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